番外4辛寄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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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4 辛寄年
廣梧州的天，進了十一月，依舊潮濕悶熱。
兵營的營房低矮狹窄，六人擠在一間房，房裏放了五張葦席後，就只剩下了一條要側身過的過道。
酸臭味，汗味，潮濕的黴味，鼾聲，蚊蟲嗡嗡聲，夾雜交織在一起，辛寄年操練了一整天，累得手指都快擡不起來，卻仍然睡不著。
睡在左右側的張大嘴，吳猴兒，鼾聲此起彼伏，像是比試一樣，你方唱罷我方登場。吳猴兒還磨牙，鼾聲之後，如抓撓一樣吱吱吱，辛寄年盯著黑漆漆的屋頂半晌，終是受不住，起身走了出屋。
屋外的空氣好些，只仍舊沈悶，伸出手去，就能拽一把水在掌心。
天上沒有月亮，也不見星星，是一片弄得化不開的黑灰色，整片營地，只有崗哨處有燈火。
辛寄年摸去茅房小解後回來，站在門外了好一陣，腦子昏沈沈，又累，卻不得不鼓起勇氣進屋，準備回去再躺一會。
早起要操練，雖然邊軍的操練，也只是敷衍了事，對於自小沒吃過苦的辛寄年來說，入了兵營不過半月有餘，已數度體會到了什麽叫生不如死。
辛寄年睡在靠近西側墻壁第二張葦席上，兵營裏也沒床，自己去扒拉些草回來，墊在葦席下隔濕，他摸到葦席上準備躺下，手撐到葦席上，就發覺到了不對勁。
再往下面一摸，果然，他好不容易做成的草墊不見了，只剩下葦席直接鋪在泥土地上。
辛寄年在黑夜裏，手撐在地上，半晌都沒動。
兵營裏欺生，五人一伍，加上伍長共計六人，包括伍長在內，都對他很不客氣。
因為辛寄年，比邊軍的將軍還要白胖，一看就是出生於富貴之家。
窮人吃不飽，除了病患發腫，出不了胖子。
窮人被強行抽丁入伍，富貴人家的子弟，來到兵營至少五六品起，是為了混軍功加官進爵。
辛寄年入了新兵營，很是轟動了一陣，幾乎整個兵營都趕來看他這個胖子，他在伍裏的處境，可想而知。
入伍的時日不長，他們只在嘴上酸幾句而已，辛寄年秉著臥薪嘗膽的決心，只當沒聽見。
他本來就不太適應廣梧州的天氣，這些天身上已經起了很多疙瘩，癢得很，抓得狠了些，破皮後被汗水一浸，渾身如螞蟻在叮咬一樣，簡直讓人坐立難安。
現在他們愈發過分，泥地潮濕，只隔著葦席睡在上面，辛寄年估計很快就會全身潰爛。
屋子就這麽大，葦席肯定在某人身下，辛寄年按耐住脾氣，伸手先摸向吳猴兒的葦席。
吳猴兒的鼾聲時有時無，一聽就知道在裝睡。突然，他的鼾聲一停，擡腿一腳蹬來，怒道：“你在摸甚！”
辛寄年一個不察，被吳猴兒一腳蹬在了胸口，仰倒撞在破門板上，哐當當震得屋頂的茅草都往下掉。
娘的，老子就算是虎落平陽，也不會被你們這些犬欺負！
辛寄年血液湧上頭，嗷地一聲，爬起來就撲了上前，反正他們都不是好東西，在黑暗中也不管是誰，掄起拳頭就是一頓亂捶。
吳猴兒等人平時諷刺辛寄年，他都不還嘴，以為他好欺負，哪知他居然敢還手，兵營裏有軍規，他們打起來，肯定要被罰。
趙貴他們起初不敢吭聲，只敢悶聲不響亂打一氣，誰知辛寄年蠻勁上來，他又胖，一拳打在身上，跟石頭一樣，痛得他們控制不住叫出了聲，再也顧不得其他，趁亂一陣拳打腳踢。
頓時，屋中亂成一圈，幾人廝打在了一起，伍長趙貴最謹慎，他一邊叫痛，一邊喊道：“辛寄年，你竟敢生事，在兵營裏出手打人！”
兵營中有兵規，敢打架鬥毆者，杖責十棍起。
辛寄年畢竟在世家大族長大，辛氏敗落之後，他總算有了些長進，豈能聽不出趙貴話裏的意思。
趙貴想將打架鬥毆，變成他打人，這樣一來，他們幾人就能逃脫責罰，而他，罪罰加重，從十棍變成了五十棍。
營地裏沒有什麽秘密，他們鬧出的動靜，很快就驚動了其他屋的人，外面已經嘈雜起來，腳步聲已經到了破門前。
辛寄年哪能讓趙貴得逞，立刻哎喲大聲喊痛，“你們別打了，別打了！我哪裏得罪了你們，我改，我改！”
“都給老子住手！”
破門板被踹開，屋內一下亮起來，游擊將軍洪將軍氣得臉色鐵青，立在門口喊道：“活得不耐煩了！敢在老子的兵營裏打架！”
洪將軍脾氣暴躁，懲罰兵丁的手段層出不窮，兵營裏所有人都不敢惹他。
將領在廣梧州都有自己的宅邸，營地裏臟亂，平時他都會回府中住，萬萬沒想到，他今天居然在營地！
辛寄年不知道洪將軍的厲害，見趙貴他們跟老鼠見到貓一樣，氣勢全無，心裏也暗自咯噔了下，顧不得周身都痛，低頭耷腦走了上前，規規矩矩站好。
洪將軍眼神掃過他們幾人，在轉頭朝周圍看去，趕著上前看熱鬧的一眾人，如潮水般，嘩啦啦散了。
洪將軍滿意回轉頭，再次看向他們幾人，眼神停留在辛寄年的身上，從上到下，再從下到上，結結實實打量了好幾遍。
“娘老子，是胖！”
辛寄年暗自拽緊了手，他是胖，可敢當面叫他胖子的，只有可惡的程子安！
程子安好歹也是朝廷中樞的一部尚書，他一個游擊將軍，他算老幾，居然也敢耀武揚威起來！
辛寄年拽緊的手，很快就松開了。
辛氏與施氏都已經沒落，他再也沒有了依仗。這口氣，他必須爭下去，有朝一日，他一定要挺直脊背站在程子安面前。
他辛寄年，不是仗著家族權勢，只會吃喝玩樂的廢物！
洪將軍評價過辛寄年，手一擡，轉身朝校場走去，“都跟上！既然睡不著，還有力氣打架，都來給老子操練！”
起初大家以為洪將軍總會先問個清楚，究竟是誰是誰非，按照軍規處罰。
他們幾人都有默契，會將錯誤全都推到辛寄年身上去。誰曾想，洪將軍壓根不問緣由，要帶他們去操練！
洪將軍口中的操練，比打軍棍還要慘。
辛寄年不懂洪將軍的習慣，見趙貴他們都怕得發抖，心跟著也沈了下去。
到了校場，洪將軍畫了一塊空地，吩咐小兵舉著火把立在四周，他朝空地一指，“都進去！”
辛寄年茫然跟在趙貴他們身後，走進了空地，只見洪將軍照著他們站立的順序，將兩人分在一起，道：“來，開始，給我對打，誰活下來，誰就取得了勝利。”
洪將軍的話看似雲淡風輕，頃刻間，卻判了他們幾人的死刑。
打死對方，自己也會受傷，要是傷到了臟腑，藥石無醫，最後拖到活活痛死，比直接打死還要遭罪。
幾個不聽話犯事的小兵，洪將軍處置就處置了，上面的將領也不會責怪他，洪將軍在兵營多年，上下都有自己的勢力。
兵丁拿了他們平時所用的棍子來，每人分了一根，辛寄年握在手中，看著恐慌不已，往後退的吳猴兒，胸口與天氣一樣悶，堵得他快喘不過氣。
他胖，但不虛。他憑著身形，在比試時，就占據了絕對的優勢。
吳猴兒顧名思義，瘦得跟猴子一樣，兩個他估計都不是辛寄年的對手。
“我上面有兩個姐姐，都嫁了人，底下還有一個妹妹。家中就只有我一個男丁。阿爹生了病，治病欠了一大筆債，最後阿爹沒能治好。妹妹與家中值錢的，全部拿去賣了，將將還了欠債。我本來不該被抽丁入伍，裏正收了人的錢，我被推了進來。”
“家中只剩下阿娘，她如何活下去，我也不知道。我自己也活不長，就我這身子，一天操練下來，累得都快要死了，等到打起仗，我們的先鋒兵，會先去迎敵，敵人一刀砍下來，就憑我這樣，如何擋得住？”
“不去想，不敢多想，想多就哭，不想活了。誰叫我們是窮人，窮人就得受欺負。”
辛寄年無意中聽到吳猴兒他們在一起說的話，不僅僅是吳猴兒，趙貴他們都差不離，各人有各人的慘。
夾道中傾盆大雨的那天，他去求程子安。
程子安說，他對得起自己。
明州府學的一切，在眼前飛快閃過，每一副畫面中，都有方寅可憐兮兮的臉。
他對方寅，是打心底的無視，隨便一根手指頭都能按死他。
程子安不經意中的維護，方寅才能在府學高枕無憂。
現在，他在兵營中變成了“方寅”，其餘的“方寅”們，要一起聯合起來，發洩心中對曾經“辛寄年”的仇恨。
以前他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，辛氏祖上積攢下來的權勢富貴，子孫們理所當然該享受權勢，該耀武揚威，將底層百姓都踩在腳底。
如今他成了被踩在腳底的人，那他也不該有抱怨，又何來的臉面去恨程子安？
一報還一報啊！
天上的雲層更低了，像是在頭頂盤旋，辛寄年仿佛聽到了在夾道裏的大雨聲，風的淒厲呼嘯。
吳猴兒在哭，嗚嗚哭，鼻涕眼淚糊了一臉，他握著棍子，跌跌撞撞奔了上前。
他沒有祖上積攢下來的權勢富貴，他的一輩子，從出生幾乎就可以看到死。
他想活著回家鄉，阿娘還活著的話，他能給阿娘養老送終。
阿娘要是死了，他能去阿娘的墳前，磕個頭，燒柱香。
他不該來兵營。
他不該來兵營。
他不該來兵營！
辛寄年閉上了眼，立在那裏一動不動，手一松，手上的棍子，滾落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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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往下面一摸，果然，他好不容易做成的草墊不見了，只剩下葦席直接鋪在泥土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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窮人被強行抽丁入伍，富貴人家的子弟，來到兵營至少五六品起，是為了混軍功加官進爵。
辛寄年入了新兵營，很是轟動了一陣，幾乎整個兵營都趕來看他這個胖子，他在伍裏的處境，可想而知。
入伍的時日不長，他們只在嘴上酸幾句而已，辛寄年秉著臥薪嘗膽的決心，只當沒聽見。
他本來就不太適應廣梧州的天氣，這些天身上已經起了很多疙瘩，癢得很，抓得狠了些，破皮後被汗水一浸，渾身如螞蟻在叮咬一樣，簡直讓人坐立難安。
現在他們愈發過分，泥地潮濕，只隔著葦席睡在上面，辛寄年估計很快就會全身潰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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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猴兒的鼾聲時有時無，一聽就知道在裝睡。突然，他的鼾聲一停，擡腿一腳蹬來，怒道：“你在摸甚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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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寄年血液湧上頭，嗷地一聲，爬起來就撲了上前，反正他們都不是好東西，在黑暗中也不管是誰，掄起拳頭就是一頓亂捶。
吳猴兒等人平時諷刺辛寄年，他都不還嘴，以為他好欺負，哪知他居然敢還手，兵營裏有軍規，他們打起來，肯定要被罰。
趙貴他們起初不敢吭聲，只敢悶聲不響亂打一氣，誰知辛寄年蠻勁上來，他又胖，一拳打在身上，跟石頭一樣，痛得他們控制不住叫出了聲，再也顧不得其他，趁亂一陣拳打腳踢。
頓時，屋中亂成一圈，幾人廝打在了一起，伍長趙貴最謹慎，他一邊叫痛，一邊喊道：“辛寄年，你竟敢生事，在兵營裏出手打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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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寄年畢竟在世家大族長大，辛氏敗落之後，他總算有了些長進，豈能聽不出趙貴話裏的意思。
趙貴想將打架鬥毆，變成他打人，這樣一來，他們幾人就能逃脫責罰，而他，罪罰加重，從十棍變成了五十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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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將軍滿意回轉頭，再次看向他們幾人，眼神停留在辛寄年的身上，從上到下，再從下到上，結結實實打量了好幾遍。
“娘老子，是胖！”
辛寄年暗自拽緊了手，他是胖，可敢當面叫他胖子的，只有可惡的程子安！
程子安好歹也是朝廷中樞的一部尚書，他一個游擊將軍，他算老幾，居然也敢耀武揚威起來！
辛寄年拽緊的手，很快就松開了。
辛氏與施氏都已經沒落，他再也沒有了依仗。這口氣，他必須爭下去，有朝一日，他一定要挺直脊背站在程子安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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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將軍口中的操練，比打軍棍還要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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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校場，洪將軍畫了一塊空地，吩咐小兵舉著火把立在四周，他朝空地一指，“都進去！”
辛寄年茫然跟在趙貴他們身後，走進了空地，只見洪將軍照著他們站立的順序，將兩人分在一起，道：“來，開始，給我對打，誰活下來，誰就取得了勝利。”
洪將軍的話看似雲淡風輕，頃刻間，卻判了他們幾人的死刑。
打死對方，自己也會受傷，要是傷到了臟腑，藥石無醫，最後拖到活活痛死，比直接打死還要遭罪。
幾個不聽話犯事的小兵，洪將軍處置就處置了，上面的將領也不會責怪他，洪將軍在兵營多年，上下都有自己的勢力。
兵丁拿了他們平時所用的棍子來，每人分了一根，辛寄年握在手中，看著恐慌不已，往後退的吳猴兒，胸口與天氣一樣悶，堵得他快喘不過氣。
他胖，但不虛。他憑著身形，在比試時，就占據了絕對的優勢。
吳猴兒顧名思義，瘦得跟猴子一樣，兩個他估計都不是辛寄年的對手。
“我上面有兩個姐姐，都嫁了人，底下還有一個妹妹。家中就只有我一個男丁。阿爹生了病，治病欠了一大筆債，最後阿爹沒能治好。妹妹與家中值錢的，全部拿去賣了，將將還了欠債。我本來不該被抽丁入伍，裏正收了人的錢，我被推了進來。”
“家中只剩下阿娘，她如何活下去，我也不知道。我自己也活不長，就我這身子，一天操練下來，累得都快要死了，等到打起仗，我們的先鋒兵，會先去迎敵，敵人一刀砍下來，就憑我這樣，如何擋得住？”
“不去想，不敢多想，想多就哭，不想活了。誰叫我們是窮人，窮人就得受欺負。”
辛寄年無意中聽到吳猴兒他們在一起說的話，不僅僅是吳猴兒，趙貴他們都差不離，各人有各人的慘。
夾道中傾盆大雨的那天，他去求程子安。
程子安說，他對得起自己。
明州府學的一切，在眼前飛快閃過，每一副畫面中，都有方寅可憐兮兮的臉。
他對方寅，是打心底的無視，隨便一根手指頭都能按死他。
程子安不經意中的維護，方寅才能在府學高枕無憂。
現在，他在兵營中變成了“方寅”，其餘的“方寅”們，要一起聯合起來，發洩心中對曾經“辛寄年”的仇恨。
以前他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，辛氏祖上積攢下來的權勢富貴，子孫們理所當然該享受權勢，該耀武揚威，將底層百姓都踩在腳底。
如今他成了被踩在腳底的人，那他也不該有抱怨，又何來的臉面去恨程子安？
一報還一報啊！
天上的雲層更低了，像是在頭頂盤旋，辛寄年仿佛聽到了在夾道裏的大雨聲，風的淒厲呼嘯。
吳猴兒在哭，嗚嗚哭，鼻涕眼淚糊了一臉，他握著棍子，跌跌撞撞奔了上前。
他沒有祖上積攢下來的權勢富貴，他的一輩子，從出生幾乎就可以看到死。
他想活著回家鄉，阿娘還活著的話，他能給阿娘養老送終。
阿娘要是死了，他能去阿娘的墳前，磕個頭，燒柱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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